微笑着的白面饼子

^{微笑的我，泪水已扑扑地落进碗里}

　　每次看见我，母亲总说我变了；我也觉得母亲变了。

　　这些年飘荡在外面，自己多少有了一些改变。尽管在滚滚红尘中尽量保持着自己身上一些还算得上纯朴的东西，但改变依然无情地发生着。这其中就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惯，长期在外飘荡，经常顾不上吃饭，时间长久了，竟然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当年那个看见什么吃的东西都狼吞虎咽的的毛头小子比现在的我更可爱得多。

　　生活在不断变好，这是让人欣慰的；但是很多时候改变本身带来的更多的是难过和伤怀。有时候对着镜子看看，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是一个老男人了，再也不是脸上带着稚气的大男孩，一种难过就随之而来。但这样的伤感还能够接受，每次看见身边的亲人老去或者去世，那才是岁月变化带来的真正的伤痛，很久很久都没有办法从心头散去。

　　我没有办法抓住岁月的手，眼睁睁看着它流走，却把伤怀留下。这些年在外面，每次回家的时候心情都特别激动，真的就如同一个孩子。当初上学的时候倒没有这样的急切心情，大约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人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东西。这些年每次回到家里，每次看见父母亲，我都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伤心。见面之后母亲总要絮絮叨叨说很多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惯了母亲的絮叨，所以那个时候非常厌烦；但在这些年回家的时候，我总爱坐在母亲身边，静静地听母亲说发生在她的世界里的那些事情，有时候也会沉浸在它周围那些贫苦人中间发生的那些苦难的事情当中。

　　母亲坐在我的身边，就那样静静地诉说，我今年听了明年还依然听，似乎没什么改变，唯一改变了的是母亲的容颜，一年比一年苍老，那种变化分明得让我痛心。在家里的那几天，母亲总是在说，我总是在听，似乎要把一年里面积攒下来的话都说完。母亲也说我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也就是在这些年里面我才陆续知道了我小时候发生的很多事情，以前母亲总是在忙碌，很少有机会能和我这样做下来说话，我所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基本上都来自于我自己的记忆。

　　母亲对现在的我似乎很满意，基本上没有批评的话语，有时候也会说我这些年有了很多改变，尤其吃吃饭上面的改变特别大，以前我不管吃什么东西，总是一口气吃好几碗，现在就算是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我也是吃一点点就不动筷子了，由此母亲判断我惯坏了自己的嘴巴，不愿意吃家里的饭菜了。

　　其实我很想说，以前我之所以吃那么多，是因为真的没什么东西可以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不得不那样拚命吃，才能从一成不变的简单饭菜中间摄取足够的营养；现在我不是惯坏了自己的嘴巴，我平常最想念的就是家里的饭菜，我很想很想吃很多，让自己痛快也让母亲觉得开心，但是我现在吃不了那么多了。平常忙忙碌碌中经常顾不上按时吃饭，成天对着电脑工作，回到家里也没有什么好胃口，所以习惯也就这样慢慢改变和形成了。我是一个很念旧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家里的生活，家里的饭菜，还有那些发生在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那个时候真的是看见什么都想吃，因为家里除了饭之外，几乎什么吃的东西都很难见到。即便是最平常的家常便饭，我也有着出奇好的胃口，每一顿都狼吞虎咽，每一顿都把肚皮吃成一个罗锅。我知道世界上一定有比家里的饭更好吃的东西，我也对那些东西充满向往，但我从来都知道，那些东西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所以不管家里做的是什么饭，我都很认真地吃饭。真的是吃得很认真，很多时候看见饭都觉得非常亲切，那是我成长必须的东西。

　　大约十岁的时候我开始了跟在母亲后面为家里谋生计的日子。最初我胆子很小，蛇呢母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家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摊子，专门给人家称体重，一直是母亲经营着，年复一年，除了雨雪天气，从来都没有休息过一天，即便是酷热或者严寒，即便是出去一天职能赚到几毛钱，母亲也一定会坚持出去，因为家里所有的生计都指望着这个小摊子，还有我父亲每个月的几十块工资。在我十岁那年，母亲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的语气让我在学校放假得时候就跟她一起出去摆摊。在我看来，我接班的时候到了，可能在母亲看来，儿子也真的长大了。

　　那时候母亲长得很年轻，街上来来往往的很多人都以为在那里摆摊的是一对姐弟，很少有人相信母亲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娘亲，而我就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阳光下或者寒风中，在街边静静地等待别人来光顾的日子是很寂寞的。我根本受不了那一份寂寞，所以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家之间的所有时间里面，我都在掰着手指头算时间，希望太阳早一点下山，希望可以赶紧回到家里，睡一觉，吃一顿让自己满意的饭。母亲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那种焦灼的心情，那很认真地给前来称体重的人称重，然后那些人手里接过每次两分钱的酬劳，每次接过两分钱，母亲脸上总是会出现一种很满足的笑容，淡淡地就过去了，所以我也没有很留意那一抹微笑。直道多年之后我自己体会到日子的艰辛，每次拿到劳动收入的时候，我的脸上也会出现那样的微笑，我才渐渐明白了当年母亲那个淡淡的微笑。如果不是有那样一份知足的心境，如果不是有那样一抹淡淡的微笑，我不知道那些最艰难的日子怎么样才可以过去。

　　每次跟着母亲出去摆摊，中午的时候基本上都不吃饭，只有到了晚上收工之后回到家里，母亲才会匆匆忙忙开始做饭，然后我就如同很多年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母亲看着我吃饭，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摸着我的头，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她的嘴边，但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下一个假日依然会带上我一起出去摆摊。

　　中午的时候偶尔有例外，能够吃到一顿午饭。生意很好的时候，母亲会给我一毛几分钱，让我去附近的一个商场去买东西回来一起吃。每次我都会买两个白面饼子花掉一毛二，剩下几分钱就随机买东西，看见什么便宜就买什么。那个时候冬天吃了白面饼子基本上吃不到什么东西，夏天的时候我买得最多的就是萝卜。几分钱买几个便宜的小萝卜，到附近的银行家属院里面洗干净，回到小摊上，母子俩就用小萝卜就着一人一个白面饼子，心满意足地吃，心满意足地说话。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知道，那两个看上去像一对姐弟的母子，吃着萝卜饼子，心里真的很知足很知足。

　　有一次我运气似乎特别好，到了那个商场，眼巴巴看着一堆西红柿，很想买两个，但我知道我手里的几分钱根本买不了这么精贵的东西，我就那么看了很长时间，很想问问售货员，几分钱能不能卖给我两个西红柿。我没有吃过西红柿，但是听母亲说过，她小的时候曾经吃过，非常好吃。那一天我鬼使神差一样，就想买两个西红柿，就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大半个小时，最终都没有勇气问问售货员。最后还是那个售货员问我是不是要买西红柿。我不敢问，就说我要买萝卜。那个善良的阿姨看透孩子的心，收了我的几分钱，拣了两个最大的西红柿塞进我手里，冲我挤挤眼睛，叫我赶紧走。我像一个偷了东西的小贼一样，心里扑通直跳，拿着西红柿飞奔到了小摊前面。那天，我跟母亲在阳光下吃着甘甜的西红柿，满足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母亲脸上阳光灿烂，就如同真的是我姐姐一样年轻，给人家称完体重，收了钱放进口袋里面，我听见她口袋里的那些硬币碰触着发车悦耳的叮咚声，我似乎看见那些硬币背后载负着的那个希望正在向我们靠近。三年之后，母亲把积攒下来的一整箱子硬币拿到银行兑换之后买了两间屋子，那时候，我们就有了个家。

　　不知不觉中很多年就过去了，在我即将离开家到北京念书的时候，我才愕然发觉母亲真的就像是我的母亲了，那些年我忙着学习，节假日都是我自己出去摆摊，母亲自己经营着另外一个摊子，我似乎都没有很仔细地留意过母亲的变化。我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把积攒下来的零钱拿到银行兑换之后叫我带上，我伸手接过钱的那个瞬间，我看见母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灿烂的阳光，写满了疲倦。我什么话也没说就接过了钱，在我离开家的那个清晨，母亲早已经出去忙碌了，我把身上的钱放进枕头下面，就那样出了门。外面正下着绵绵的雨，我心里的痛楚像雨一样绵绵不绝。

　　后来的多年里面，历尽艰辛，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起当年母亲脸上那一抹微笑，就明白了那时候的母亲心里有着一个信念或者希望，所以才会那么微笑，才能带着五个孩子走过了最艰难的十多年。于是，每次绝望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希望，我的脸上也会出现那样一抹微笑。

　　这些年每次回去，每次看到的是一个不同的母亲。面对着这个已经老态尽显，坐在我身边徐徐叨叨的母亲，回想当年那个和我一起在街头吃着白面饼子送走严寒酷暑的母亲，我的爱涌动在心里，我的感动也涌动在心里。母亲每次都要给我做我喜欢吃的饭，也会买一些很新鲜的西红柿，看着我在那里吃，虽然吃得不多，但母亲依然高兴，她坐在我身边，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摆摊回到家里一样，我吃饭，她摸着我的头看着我，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沉浸在幸福中；但她却没有发现，我的泪水已经扑扑地落进碗里，吃进了肚里。